華胥鎮(zhèn),以華胥氏命名的鎮(zhèn),距現(xiàn)存的華胥遺址所在地孟家崖村不過一華里,這個古老的小鎮(zhèn)自然有資格以華胥氏命名了。這個鎮(zhèn)原名油坊鎮(zhèn),亦稱油坊街,推想當是因為一家頗具規(guī)模的榨油作坊而得名。然而,在我的印象里,連那家榨油作坊的遺跡都未見過。這個鎮(zhèn)緊挨灞河北岸,我祖居的村子在灞河南岸,隔河可以聽見雞鳴狗叫打架罵仗的高腔銳響。我上學以前就跟著父親到鎮(zhèn)上去逛集,那應是我記憶里關于繁華的印象。短短一條街道,固定的商店有雜貨鋪、文具店、鐵匠鋪、理發(fā)店,多是兩三個人的規(guī)模。逢到集日,川原嶺坡的鄉(xiāng)民挑著推著糧食、木柴和時令水果,牽著拉著牛羊豬雞來交易,市聲嗡響,生動熱鬧。
我是1953到1955年在這個鎮(zhèn)上的高級小學完成了小學高年級教育,至今依然保存著鮮活的記憶。我在這里摸了也打了籃球。我曾經因為耍小性子傷了非常喜歡我的一位算術老師的心。因為灞河一年三季常常漲水,雖然離校不過二里地,我也只好搭灶住宿,睡在教室里的木樓上,夜半尿憋醒來跑下木樓樓梯,在教室房檐下流過的小水渠尿尿,早晨起來又蹲在小水渠邊撩水洗臉,住宿的同學都撩著水嘻嘻哈哈著。這條水渠從后圍墻下引進來,繞流過半邊校園,從大門底下石砌的暗道流到街道。我們班有孟家崖村子的同學,似乎沒有說過華胥氏祖奶奶的傳說,卻說不遠處小小的媧氏莊,就是女媧“摶土造人”神話發(fā)生的地方。我和同學們在晚飯后跑到媧氏莊,尋找女媧摶泥和煉石的遺痕,頗覺失望,不過是別無差異的一道道土崖和一堆堆黃土而已。2006年的農歷二月初二,我站在少年時期曾經追尋過女媧神話發(fā)生的地方,與幾萬鄉(xiāng)民一起祭奠女媧的母親華胥氏,真實地感知到一個民族悠遠、神秘而又浪漫的神話和我如此的貼近。我自小生活在誕生這個神話的灞河岸邊,卻從來沒有在意過,更沒有當過真。年過六旬的我面對祭壇插上一炷紫香彎腰三鞠躬的瞬間,我當真了,當真信這個神話了,也認下八千年前的這位民族始祖——華胥氏老奶奶了。
在蓄久成潮的文化尋根熱里,幾位學者不辭辛苦,溯源尋根,尋到我的家鄉(xiāng)灞河岸邊的孟家崖和媧氏莊,找到了民族始祖奶奶華胥氏陵。
歷史是以文字和口頭傳說保存其記憶的。相對而言,后人總是以文字確定記憶里的史實,而不在乎民間口頭的傳聞;民間傳說似乎向來也不在意史家完全蔑視的口吻和眼神,依然津津有味地延續(xù)著自己的傳說。這里發(fā)生了一件有趣的事,史家的文字記載和民間的口頭記憶達成默契,互相認可也互相尊重,就是發(fā)生在灞河岸邊創(chuàng)立過華胥國的華胥氏的神話。
這點小小的卻令我頗為興奮的發(fā)現(xiàn),得之于學者們從文史典籍里鉤沉出來的文字資料鑒證的事實。華胥氏生活的時代稱為史前文化。有文化卻沒有文字。沒有文字,反而給神話傳說的創(chuàng)造提供了空間。等到這個民族創(chuàng)造出方塊漢字來,距華胥氏已經過去了大約五千年,大大小小的史家,只能把傳說當作史實寫進他們的著作里。面對學者們從浩瀚的史料典籍里翻檢鉤沉出的史料,我無意也無能力考證結論,只想梳理出一個粗略的脈系輪廓,搞明白灞河川道八千年 前曾經是怎樣一個讓號稱作家的我羞死的神話世界。
據(jù)《山海經·海內東經》說:“華胥履大人跡,于雷澤而生伏羲?!睋?jù)《春秋世譜》說,“華胥氏生男名伏羲,生女為女媧。”在《竹書紀年·前篇》里的記載不僅詳細,而且有類似魔幻小說的情節(jié),“太昊之母,居于華胥之渚,履巨人之跡,意有所動,虹且繞之,因而始娠?!比A胥氏在灞河邊上,無意間踩踏了一位巨人留下的腳印,似乎生命和意識里感受到某種撞擊,那一美妙時刻,天空有彩虹繚繞,便受孕了,便生出伏羲和女媧兩兄妹來。
據(jù)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說,華胥氏生伏羲女媧,伏羲女媧生少典,少典生炎帝和黃帝。這樣,司馬遷就把這個民族家庭譜系擺列得清晰而又確切。按照這個族系家譜,炎帝和黃帝當屬華胥氏的嫡傳曾孫,該叫華胥氏為曾祖奶奶了。被尊為“人文初祖”的軒轅黃帝,埋葬于渭北高原的橋山,望不盡的森森柏樹彌漫著悠遠和莊嚴。歷朝歷代的官家和民間年年都在祭拜,近年間祭祀的規(guī)模更趨隆重更趨熱烈,洋溢著盛世祥和的氣象。炎帝在湖南和陜西寶雞兩地均有祭奠活動,雖是近年間的事,比不得黃帝祭祀的悠久和規(guī)模,卻也一年蓋過一年的隆重而莊嚴。作為黃帝炎帝的曾祖母的華胥氏,直到那年才有了當?shù)卣?藍田縣)和民間文化團體聯(lián)手舉辦的祭祀活動,讓我這個生長在華胥古國的后人感到安慰和自豪,認下這位始祖奶奶了。
我很自然地追問,華胥氏無意間踩踏巨人的腳印而受孕,才有伏羲女媧以至炎黃二帝,那么華胥氏從何而來?古人顯然不會把這種簡單的漏洞留給后人?!妒斑z記》里說得很確鑿,“華胥是九河神女”,而且列出了九條河流的名稱。這九條河流的名稱已無現(xiàn)實對應,具體方位更無從考據(jù)和確定。既是“九河神女”,自然就屬于不必認真也無須考究的神話而已。然而,《列子·黃帝篇》里記述了黃帝夢游華胥國的生動圖景:“其國無帥長,自然而已,其民無嗜欲,自然而已。不知樂生,不知惡死,故無天殤。不知親己,不知疏物,故無所愛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順,故無利害。都無所愛惜,都無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熱,斫撻無傷痛,指摘無痛癢。乘空如履實,寢虛若處林。云霧不礙其視,雷霆不亂其聽,美惡不滑其心,山谷不躓其前,神行而已。”這是一種怎樣美好的社會形態(tài)啊!其美好的程度遠遠超出了幾千年后的現(xiàn)代人的想象,甚至超過了世界上窮人想象里的共產主義美妙圖景。華胥氏創(chuàng)造的華胥國里的生活景象和生活形態(tài),不是人間仙境,而是仙境里的人間。這樣的人間,截至現(xiàn)在,在世界的或大或小的一方,哪怕一個小小的角落,都還沒有出現(xiàn)過。黃帝的這個夢,無疑是他理想中要構建的社會圖像。然而要認真考究這個夢的真實性,就茫然了。我想沒有誰會與幾千年前的一個傳說里的神話較真,自然都會以一種輕松的欣賞心情看取這個夢里的仙境人間。我卻無端地聯(lián)想到半坡遺址。
黃帝夢游過的華胥氏創(chuàng)建的令人神往的華胥國,即舉行華胥氏祭祀盛會的灞河岸邊的華胥鎮(zhèn)這一帶地域。由此沿灞河順流而下往西不過十公里,就是中國第二座史前遺址博物館——西安半坡遺址。這是黃河流域一個典型而又完整的母系氏族公社時期的生活圖景。有聚居的村落,有用泥塊和木椽搭建的房子。房子里有火道和火炕,這種火炕至今還在我的家鄉(xiāng)的鄉(xiāng)民的屋子里繼續(xù)使用著。我落生到這個世界的頭一個冬天,就享受著火炕的溫熱,直到上世紀80年代初用電熱毯取代了火炕。半坡人制作的魚鉤和魚叉,相當精細,竟然有防止上鉤或叉住的魚逃脫的倒鉤。他們已經會編席,也會織布,這應該是中國編織品,編和織的技術是他們創(chuàng)造發(fā)明出來的。毫無疑義他們又是中國制陶業(yè)的開山鼻祖,那些紅色、灰色和黑色的缽、盆、碗、壺、甕、罐和瓶的內里和陶蓋上單色或彩繪著的魚張著大嘴,跳躍著的鹿,令我嘆為觀止。任你撒開想象的韁繩,張開想象的翅膀,想象六千多年前聚集在白鹿原西坡根下浐河岸邊的這一群男女勞動生產和藝術創(chuàng)造的生活圖景。他們肯定有一位睿智而又無私的偉大的女性作為首領,在這方水草叢林茂盛,魚蚌稠密的豐腴之地,進行著人類文明創(chuàng)造。這位偉大的女性可是華胥氏?半坡村可是華胥國?或者說華胥氏是許多個華胥國半坡村里無以數(shù)計的女性首領之中杰出的一位?或者說是在這個那個諸多的半坡村偉大女性首領基礎上神話創(chuàng)造的一個典型?
這是一個充滿魔幻和神話的時期。半坡遺址發(fā)掘出土的一只紅色陶盆內側,彩繪著一幅人面魚紋圖案,大約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始之作;把人臉和魚紋組合在一幅圖畫上,比小說里人和甲蟲互變的想象早過六千多年。現(xiàn)在還有誰再把人變成狗的細節(jié)寫出來或畫出來,就只能令當代讀者和看客徒嘆現(xiàn)代人的藝術想象力萎縮枯竭得不成樣子了。我倒是從那幅人面魚紋彩繪圖畫里,聯(lián)想到伏羲和女媧。華胥氏無意踩踏巨人腳印受孕所生的這一子一女,史書典籍上用“蛇身人首”來描述。“蛇身人首”和“人面魚紋”有無聯(lián)系?前者是神話創(chuàng)造,后者卻是半坡人的藝術創(chuàng)作。我在贊嘆具備“人面魚紋”這樣非凡想象活力的半坡人的同時,類推到距半坡不過十公里的華胥國的伏羲女媧的“蛇身人首”的神話,就覺得十分自然也十分合情理了。
浐河是灞河的一條較大的支流。灞河從秦嶺山里涌出,自東向西沿著北嶺和南原(白鹿原)之間的川道進入關中投入渭河,不過百余公里;浐河自秦嶺發(fā)源由南向北,在古人折柳送別的灞橋西邊投入灞河。我便大膽設想,在灞河和浐河流經的這一方地域,有多少個先民聚集著的半坡村,無非是沒有完整保存下來或未被發(fā)現(xiàn)而已,而半坡遺址也是在上世紀50年代初興建紡織廠挖掘地基時偶然發(fā)現(xiàn)的。華胥國其實就是又一個半坡村,就在我家門前灞河對岸二里遠的地盤上,也許這華胥國把我的祖宗生活的白鹿原北坡下的這地方也包括在內。據(jù)史家推算,華胥氏的華胥國距今八千多年,半坡村遺址距今六千多年,均屬人類發(fā)展漫長歷程中的同一時期。神話和魔幻彌漫著整個這個漫長的時期,以至五千年前的我們的始祖軒轅黃帝,也夢牽魂繞出那樣一方仙境里的人間—曾祖母華胥氏創(chuàng)造的華胥國。